小车沿长株高速飞驰,手机导航提示“您已进入长沙”的瞬间,绿意像玉城雪岭的钱塘江潮,铺天盖地奔涌而来。我被重重苍翠冲击、包裹、荡涤,化为绿海中一尾醉醺醺的游鱼。
这里仅是长沙最南端一隅——雨花区跳马镇,却是长沙、株洲、湘潭城市群的“绿心绿肺”,生态绿心保护区域占长沙绿心一半以上,也傲居长株潭绿心全部的1/3。峰峦之上与盆谷之间,绿荫际天,草木滴翠,似乎汇聚了长株潭三城最纯净、最深沉、最精华的绿。长株潭三地如火如荼而又杀气腾腾,合围而来的城市开发,到这片凝重的绿意前,脚步与气势戛然而止,像粗蛮汉子猝遇心底的女神。
跳马的绿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恩泽。天鹅池、凤凰山、三仙岭及众多无名峰峦一重接一重,缓缓起伏,在它们的阻隔、遮蔽、围就间偶尔安谧而现的村舍,常让人涌出与陆游“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相似的欣喜。山头林木荫翳,葛附萝牵,松树、杉树、枫树、翠竹等次生林淌出的幽绿倒在其次,我更惊异于这里不时可遇、见过古今风云的古树之绿。雨花区共有145株依旧披着盛装、宛如健壮青年的古木。它们苍遒而沉静,似乎是眷恋故土的老翁,更乐于待在这片纯净的山水:两株有着170余年树龄的枫香,昂首向天,像天外飘来的大团绿云;一株树龄已过千年的铁树,枝干遒劲如初,犹如撑开的葱碧巨伞;还有隐在各个角落的唐枫、仙桃、银杏……无不走过流光的沧桑,却仍苍劲老辣,翠色漫腾。清代诗人袁枚曾流连于此,留下了“苔攀石壁绿,萝映夕阳红”的佳句。与他同时代的诗人谢扶位,则在行吟间慨叹“破苔封碧藓,古木卧苍虬”。他们所遇之景乃至绿壁、碧藓、古木,或许正是我眼前之所见吧?
山间的绿也浸染了水。群峰间的石燕湖水波澄碧,倒映四野的莽莽苍翠,染透了浓厚绿意。唯有山顶攀入云霄的白塔与偶尔掠过水面的白鹭,是唯一的异色,但我稍恍惚间,它们已悄然沾染一层葱翠,与蓝天、青山、碧水与湖底的水草融为了一体。湖中最神奇的还是桃花水母。这是一种濒危物种,被称为“水中大熊猫”,湖湘大地仅见于此。它们硬币大小,恬然漂浮水中,浑身晶莹透亮,宛如女士手中一柄柄小巧的菲菲伞。桃花水母极为娇气,对水质要求极高,它们现身之处,水可直接饮用。果然,有心的专家测出石燕湖水质达到国家一级水质标准,且富含铁、锌、钙等十多种微量元素。这是可供畅饮的人间“瑶池”了,我欣然掬一捧湖水入口,甘甜清冽,带着桃花水母独特的清香。
跳马的绿也凝聚了村民们巧夺天工的汗滴。许多年前,饱尝穷乡僻壤之苦的村民灵光一闪,在田间地头忐忑种上了花卉苗木。不想此举大获成功,花木成为城居者追捧的稀罕物。于是,更多的人效仿,甚至在檐前屋下、前庭后院见缝插针植上了花木,跳马也渐渐远近知名,成了人流辐辏的“中国花木之乡”。我来时,田垄间的榆树、紫薇、红枫、罗汉松乃至珍珠红蓊蓊郁郁,在眼前铺开绵绵绿意;而在一家民宿庭院,错落有致的红叶石楠、金叶女贞、桂花树,令我食欲大增,似乎满园翠色与葱花、蒜瓣、生姜等一样,成了菜肴中最芬芳的佐料。
跳马的绿还沉淀着厚重的人文底蕴。关羽当年战长沙,曾在此跃马跳涧,因而有了“跳马”之名,其他尚有磨石塘、关刀铺、歇马岭、关帝庙等诸多与之有关的地名。咀嚼曾悬于关帝庙檐柱“刘为兄,张为弟,兄弟们分君分臣,异姓结成亲骨肉;吴是仇,魏是恨,仇恨中有忠有义,单刀独辅汉江山”的对联,我似乎感受到了山野间依旧漫溢的义薄云天,关云长标志性的绿头巾与绿袍,也似乎与眼前的山水之绿有了某种联系。
令我更感喟的是左宗棠墓奔淌的绿意。晚清名将左宗棠曾率湖湘子弟“扶榇西征”,从侵略者铁蹄之下收复新疆。征途中,他独具慧眼,“新栽杨柳三千里,引得春风度玉关”。左宗棠辞世后,亲属遵遗嘱将其葬于跳马的山丘之上,塞外“左公柳”之绿又连通了跳马山水之绿。肃立墓前,默诵华表“汉业唐规西陲永固,秦川陇道塞柳长青”的联语,我似乎悟出了跳马之绿何以如此深沉与凝重。
步下左宗棠墓的石阶,天空忽然飘起了雨丝,四野翻涌的绿意更浓,我的醉意也更浓了,蓦地想起了一句古诗:“但愿长醉不愿醒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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